一直等到月亮从海上升起来,程家湾南面的竹林才透进几丝凉意。一天下来,三个人啃尽了小布袋里的红薯,喝光了背葫芦里的水。此时,嗡嗡的苍蝇没了响动,嘤嘤不绝的蚊子又轮番袭来,咬得三人浑身血包。苦笑不已的许继美将凶猛的苍蝇比作日本人,管阴毒的蚊子比作查鬼子,而拍打蝇虫叫做血债血还。
终于熬到后半夜,许继美带着虫虫和咬咬潜入海雾弥漫的程家湾。三个人摸到程家后院大石墙下面,一连往院里丢进三颗小石子,只听见“噼啪啦——”一声声脆响,却没有引发狗叫声。于是,三个人踩肩搭手,翻进院子,一路经过马厩、粮仓、库房、厨房、又穿过中院,摸将进前院,才惊奇发现这座三进大院落竟然没有一条看门狗。
程家祖上挂过两次千顷牌,但有个祖传的规矩,只养能干活的牲口,不养白吃饭的宠物。因此程家大院骡马成群,却单单没有一条狗。平日大地主程鄂廷连一块大洋也不舍得花,一张老头票足足能攥出水来。但那一年,大少爷程克驹拉两挂车大洋去济南买省参议位子,程鄂廷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。日本人来了,二少爷程克功招兵买马,充当伪警备司令兼维持会长,大恶巨奸的程鄂廷更是鼎立支持。
趁着后院长工和中院厢房的女仆正在酣睡,许继美提着雪亮的马灯带着虫虫闯入正房。程鄂廷猛然惊醒,还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匪,他从蚊香熏笼的帐子探出脑袋道:“你们可是作下业了——可知道我儿子程克功么?”
许继美就像没听到一样,先将马灯撂在黄花梨木八仙桌上,然后稳稳当当坐到太师椅上。程鄂廷暗自吃惊,他滑下床一边蹬鞋子,一边偷眼观察灯下的许继美。程鄂廷见许继美气宇非凡,一时摸不清来路与胃口,就从红漆立柜抽屉拣些银元,摆在八仙桌上。
程鄂廷见许继美端坐不动,就商量道:“英雄,我可以给你开张银票——有什么事情,咱们从长计议。”
许继美正色道:“你不用妄自猜测,我就是城关小学的许继美。”
程鄂廷大吃一惊,他听说过这位风流倜傥的教书先生,并且是为数不多敢跟程克功作对的人。煞白脸的程鄂廷道“许先生——您这是,这——咱们从长计议——”程鄂廷说着,脸颊的汗珠子“吧嗒,吧嗒——”滴落地板上。无奈,许继美我自岿然不动。
程鄂廷颤颤巍巍,花白背头也披散开,他实在挺不过去,便对床上老太婆狠命一指床头。老太太“哎呀——”一声惊叫,疑惑地望望程鄂廷,才从床头暗柜里抱出一只银皮匣子。程鄂廷接过沉甸甸的银皮匣子,摆到八仙桌上,抖着手掀开匣子盖,满满的红珊瑚摆件、翡翠、珍珠串迸射出眩目的霞光。
许继美满目鄙夷,想不到这个前清举人老爷如此贪生怕死,他抬手将银皮匣子盖扣上,扽扽白布短褂道:“俺们不图你的浮财,你要想活命,就得让程克功将劳工营里的劳工全部释放。”许继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拟就的书信让程鄂廷看。面色灰青的程鄂廷看着信,一会儿摇头,一会儿点头。
程鄂廷被逼无奈,誊写这封给程克功的信:“克功吾儿收览:愚父被许继美先生揖让至西山暂住簪帷,勿念。东洋气尽,迷途知返为是。城关劳工均系乡亲,切勿戕害,盼劳工全身释放之时,即你我父子重见之日。另外《巍山松云图》是滨海乡望孔老翰林的力作,务必打消妄念,免生祸端。海天在望,不尽依迟。父字”
程鄂廷强打精神,抖着毛笔在红丝信笺上一连勾抹几处笔误,写完就瘫软在太师椅上,嘴里念叨:“唉——完了,完了,吾儿前程毁了!唉咦——”
面沉似水的许继美等墨迹稍干,便将信纸折几折,交给老太婆道:“你听明白,我许继美说一不二——程克功只有释放全部劳工,你们将来才有出路。”木呆的老太婆攥着书信已经说不出话来。
外面天色麻麻放亮,咬咬闯进来,与虫虫架起浑身颤抖的程鄂廷就往外走。肥滚滚的程鄂廷不住回头嘱咐道:“克功他娘,万勿声张,万勿声张,克功他娘,让克功救我!让克功救我!”
落潮的南海面显得波澜不惊,许继美三人从程家后院马厩牵出三匹膘肥体壮的东洋大马,驮上程鄂廷,纷踏着南海沿平坦的细沙滩狂飙向西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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