净土 第四章 亦学亦工

二十九、家人（一）

学生离校的时候，校园里一片混乱，宿舍里更是狼藉不堪。

尽管天气寒冷，凛冽的北风像野猫一样狠命地撕咬着行人的脸，但归心似箭的学生还是义无反顾地背着行李，结伴赶往汽车站。

候车室的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白霜。大概是担心错过车的缘故吧，穿着各色衣服的行人几乎不在候车室里停留，都在锈迹斑斑的站牌下挤来挤去。周海提起蛇皮袋子，往旁边挪了挪，接着抬手拽了拽背包带，缩着身子不断地搓手，以此抵御刺骨的寒冷。

引擎低吼声突然撕破凝冻的空气，车体震颤着苏醒。燃烧产生的热浪在尾气管口蒸腾成游动的白龙，影着车尾的红灯明明灭灭，像极了灶膛里将熄未熄的柴火。随着气压阀发出老迈的叹息，车门缓缓关闭，当汽车喷出浓重的黑烟启程时，不知是谁忽然摇下车窗，朝着站牌下的红围脖大喊了一句方言。刹那间，车内的笑声便如雪花般簌簌落满整个车厢。

车窗玻璃上的雾气越积越厚，最终在车身的颠簸中洇成泪痕

周海占据了一个靠窗的位置，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，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和王育林在一起的画面：在绣河里游泳、抓鱼、嬉戏，在校园的操场上追逐打闹，在昏暗的烛光下盖被苦读……

如今，王育林意外成了植物人，这让周海心如刀绞。

回家的路漫长，颠簸的车体如同摇篮。走着走着，周海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到达大山镇车站的时候，已经是晌午了。周海既没在镇上吃饭，也没去学校找周洋，一路走走停停，半走半歇地回到了绣河村。

周海将蛇皮袋子扔在地上，心情复杂地站在自家门前深沟的南沿，大口喘着粗气。眼前的两棵榆树依旧那样粗壮，但树干上的老皮好像愈发黢黑皴裂，光秃秃的虬枝早已没了绿叶，在朔风中颤抖着，哀号着。沟里的拉拉秧都已经完全干枯，残败地挂在掉光叶子的小树枝杈上。

“哎哟，大海。咋不早些给家里来个信啊，好让你大爷去镇上接你。”孙菊看着满头大汗的周海提着蛇皮袋子，背着背包进了家门，急忙从锅屋跑出来，拉着他的胳膊，惊讶地说。

“我故意没告诉你们的，再说了，汽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芦山呢。”说着，周海将蛇皮袋子放在地上，看着身高到自己心口窝的孙菊，笑了笑。

“长高了，也壮实了。哟，还长小胡子喽。快进屋。”孙菊笑着用左手轻拍着周海的后背，歪头看向他的脸说，然后拉着他的胳膊往锅屋里走去。

“快，先喝碗水歇一歇，然后吃饭。”孙菊拿过大碗，从暖壶里倒了碗热水，小心地放在周海跟前的饭桌上。接着，她弯腰拿过一个马扎坐在饭桌对面，撩起脖子上的围巾擦了擦眼角。

“我大爷呢？他干啥去了？”周海起身在门后的水盆里洗了手，就着搭绳上的毛巾擦了擦手，又坐回板凳，端起水碗，边小口喝着，边看着孙菊问道。

“在育林家，给他按摩的，也就你大爷懂穴位。育红也跟着你大爷学会了，可女孩子家力道小啦，还得天天上学，效果差啊。”孙菊从橱柜里端出一盘炸小河虾和一盘葱拌辣椒，放在周海面前，接着又说：“先吃点稍微垫垫肚子吧。晚上咱包水饺，把育红和你大爷、大娘都叫过来。”

“嗯。吃完饭我去育林家。我给他买了个单放机和三盘磁带，都是他喜欢的歌，可以循环放给他听。”周海半起身掀开饭桌上小笸箩里的包袱，拿起一个煎饼，边卷着边说。

“那太好了。出院的时候，医生就说要天天跟他说话，叫刺激什么神经。”说着，孙菊拿起身旁小凳子上的针线笸箩，绣起了花。

“嘿嘿嘿，嘿嘿嘿。”听了孙菊的话，周海笑出了声，随即转移了话题，和她聊起了在学校里的事情。

小院里的摆设没有变化，那几只鸡依旧调皮，在院子里和门前沟底追逐嬉闹。堂屋门框旁挂着的两串红辣椒，就像喜庆的灯笼，增添了几分生机，衬得窗台前的那棵栀子花看起来更为粗壮，叶子也更加深绿。

“啊！大海来了。什么时候回来的？”正在井台水池旁洗衣服的刘凤，看到周海进了院门，惊讶地说。

“刚来，吃了两个煎饼我就过来了。天这么冷，你在洗啥衣服？”周海站在井台边，望了一眼水池里的衣服，朝着刘凤说。

“这些都是育林换洗的内衣。我快洗出来，放在炉子旁烘着，要不然耽误穿。你快上屋里暖和吧，外面太冷了。”刘凤使劲搅了几下水池里的衣服，然后拿起一条灰色衬裤在石台上用力搓着。

“你用热水多好啊，水这么凉。”望着刘凤被冻得通红的双手，周海皱着眉头说。

“我用热水泡了。这井水不凉，还热乎着呢。你快上屋里暖和吧，外面太冷了。”刘凤抬肘，用小臂蹭了蹭额头，看着周海又催促道。

“我给育林买了个单放机和三盘磁带，都是他喜欢的歌，可以循环放给他听。”周海将手里的提兜放在井台上，看着刘凤说。

深冬的寒意渗透进了每一个角落，刘凤憔悴消瘦的面容，此刻被愁绪填得更满了。她成天守在儿子的病床前，眼中满是痛苦与期盼。如今突然看到周海进了院门，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。

“大海呀——，你说怎么会这样啊！要是不去送那车鸡蛋——啥事也没有啊！他怎么就这么命苦，好不容易考上了高中，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……。要是能像你一样去上学该多好啊……”听到周海说起王育林，刘凤终于忍不住了，数月来积压在心底的悲伤犹如决堤的洪水，从她凹陷的眼眶奔涌而出，顺着消瘦的鼻翼滑落，无声地滴在胸前的衣襟上。

“大娘，别伤心了，育林一定会醒过来的。您不是经常说他心细恋家吗？就凭这点，您觉得他会抛下您？再说育林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，身体机能好，细胞再生速度快，能醒不过来？”看见刘凤悲伤无助的样子，周海眼眶泛红，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刘凤，就转移了谈话的角度。

“哦——。”听了周海的话，刘凤应了一声，不由自主地想起育林在医院时医生所说的话,“小孩身体机能好，恢复得快。要是平时护理再跟得紧些，恢复得更快。”

“大海，你跟大娘说，育林真的能苏醒过来？”刘凤在围裙上擦了擦通红的两手，然后夹在胳肢窝下，满脸期待地看向周海问道。

看着眼前的刘凤，周海心中泛起无尽的感慨。仅仅半年，刘凤那曾如春日桃花的脸庞，那闪烁灵动的眼眸，就被岁月这把刻刀无情地剥夺了生气。肌肤变得粗糙暗沉，眼角的细纹像蛛网般蔓延，就连乌黑亮丽的秀发也失去了光泽，变成秋日的枯草，被生活的风刮得七零八落。

“大娘，放心吧。一定能苏醒过来的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。”想到死去的父亲，想到王杰生的遭遇，又想到眼前的王育林，周海意识到生命与意外是相伴存在的，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，哪一个会后到。

生命，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，在岁月的水道中静静地流淌。其间既有阳光灿烂下的宁静时刻，也不乏波涛汹涌时的激昂瞬间。而意外，恰似命运的恶作剧，毫无征兆地来临，就像那骤然涌起的漩涡，不经意间闯入生命的画卷，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与秩序，使生命陷入短暂的混乱与迷茫。也正是这些意外，造就了生命的坚韧与顽强，让我们在岁月的洗礼下不断成长、蜕变，更深刻地领悟到生命的脆弱与珍贵，进而珍惜每一个平凡美好的瞬间，坚定地走在生命的旅途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