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的西部小城 第二章 妈妈 我想活下去

可是能往哪里跑？

胡漫来不及想，她只能先跑过那扇卷帘门，向屋子的左边跑去，再往前是一座小桥，桥边有几块垒起的板石，附近的大人常常在那儿洗衣服。她们将衣物堆成一坨，然后用木棍重重地敲打，挤压出来的污水就这样从衣服中低落，顺着小河流向很远的地方。孩子们也常常在小河边玩耍，河边会有一片片的植物，他们在那之中寻找小小的红色的蛇草莓，有时候会尝尝，有时候单纯用来点缀过家家时做的饭菜。

胡漫跑到小河边，小小的身体已经用光了力气。妈妈也从一开始的惊讶中反应过来，追了上来。母女俩就在河边站着，胡漫正要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，但妈妈已经揪住了她的衣领。

“你现在胆子大了啊，放学跑去哪里疯玩？你知不知道我在家里等了你多久？你不想回家就永远别回来了，我为什么有这么不听话的孩子？”

胡漫想说话，但刹那间河水已经漫过她的头顶，她感觉到混着洗衣粉味香气的液体涌进她的鼻子、耳朵，眼前甚至有小小的鱼苗游过，那是她平时和小伙伴用纸杯抓的小鱼，只有指甲那么大。她看见河底的小石头，废弃的垃圾，甚至还有冰淇淋中间的小木棍夹在水草的缝隙中。

原来人在水里是可以睁着眼睛的呀，胡漫想着。突然间，妈妈又用力地将她扯起，重新接触到空气的胡漫大口大口地吸气，这时候才感觉到鼻子是那么地不舒服，想打喷嚏，想咳嗽，但还没来得及呼吸够，她就又回到了水里。

妈妈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隔着很厚很厚的墙。

“我要你有什么用，有什么用，不如我们俩一块死了算了！”

这个时候胡漫已经觉得不是很清醒了，但求生的本能还是使她紧紧抓住妈妈的脖子，她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，泡在水里使她不能感受到眼泪的存在。

鱼会哭吗？小河是用鱼的眼泪做成的吗？

最后一次被扯上来的时候，胡漫已经没有力气挣扎。

“妈妈，我...我想活下去。”这是胡漫记得的最后一句话。

后来是怎么回到家的，妈妈是怎样擦干她湿漉漉的头发的，胡漫都不记得了，她只记得妈妈向她道了很久的歉，做了好多好多她爱吃的东西，她就原谅了她。

那是死亡吗？水是死亡吗？

那之后胡漫还挨过很多很多打，但大部分时候她都不再会反抗，也不会跑，只是默默地流泪。她的眼睛里有一群小鱼游过，有蓝蓝的天，有割过谷子后停留在谷桩上的蚱蜢。

妈妈是很爱自己的，这一点胡漫从来没怀疑过。

胡漫记得那天下课，她正在跟同学一起玩着跳皮筋的游戏。老师突然叫了她的名字，接着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，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，那是开心超市的包装袋，胡漫认得。妈妈的米老头和小蛋卷就是从那里买的。

“漫漫，你爸爸来给你送东西了。”老师温柔地对胡漫说。

原来眼前的这个黑黑瘦瘦的男人就是爸爸，胡漫努力将他和下坡路的那个形象对应上，好像确实是这样。爸爸的袋子里有许多许多的零食，不只是米老头和小蛋卷，还有果冻、薯片，以及好多妈妈平时不让她吃的东西。

胡漫高兴极了，接过爸爸手中的袋子，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打开它。那好像一个百宝箱，里面有足以让每个小孩都兴奋的财宝。胡漫认真地规划，这个要给小颖一份，那是她在中心小学最好的朋友，另一个要给副班长一份，那个小男孩，是胡漫的好搭档，六一儿童节胡漫会跟他一起主持。

但还没来得及分配完毕，一道刺耳的女声就打破了这平静。

“你来干什么！”

是妈妈。

接着就全是大人的声音，妈妈，爸爸，老师。胡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，她只看见妈妈从她手中抢过了来自开心超市的百宝箱，重重地摔到了地上，圆圆的果冻从里面掉了出来，一圈又一圈滚到很远的地方。

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主动来看过胡漫。

听着回家路上妈妈口中的“我们要有志气，漫漫，你想要吃什么妈妈可以买给你，不要随便接受别人东西。”胡漫明白了，不能要爸爸的东西。

虽然没有了果冻和薯片，但胡漫并不懊恼。因为外婆常常会背着妈妈给胡漫五毛或者一块钱，胡漫会用来在隔壁的小摊上买几个大刀肉，她觉得那就是最好吃的零食，辣辣的又甜甜的。有时候会被妈妈发现，惹得妈妈和外婆大吵一架，这个时候胡漫就会感到内疚，但下一次外婆再给她时，她还是会开心地接下。

胡漫很喜欢外婆，因为有很多次妈妈要用藤条抽她的时候，外婆都会把她挡在身后，许多个妈妈晚归的夜晚，她都是跟外公外婆一起睡觉的。妈妈回来之后，会把她从外公外婆床上抱走，但胡漫不喜欢跟妈妈睡觉，因为她总是不允许自己翻身。

睡觉怎么能不翻身呢？胡漫想不明白，但妈妈越是不准，她就越是紧张睡不着。渐渐地胳膊有点痒想挠一下，一会儿腿有点酸想动一下。

“你在乱动什么？”

有时候妈妈会这样问她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想动。有的时候妈妈会用大脚趾掐她，很痛，她不知道妈妈的脚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，只好逼自己不再乱动。感觉到妈妈已经睡着之后，再一点一点地挪，小心翼翼的翻身。

这一段时光并不是很长，因为不久之后胡漫就拥有了自己的房间，不需要再跟妈妈一起睡觉。

那是一年级的结尾，那天妈妈回家，她本来长长直直的头发突然变短了，变成了卷卷的。胡漫以为那是外国人，她只知道外国人的头发才是卷卷的。跟妈妈一起回家的，还有一个男人，他的嘴边有一颗痣，不是很高，但也是黑黑瘦瘦的。大人们让胡漫叫他叔叔，胡漫乖巧地照做。

他们说妈妈要结婚了，漫漫要有爸爸了。

那些田野很快在胡漫的生命中消失，在水稻间抓回来的蝌蚪放在塑料瓶子里会变成青蛙，看见蚂蟥一定要小心，它们会钻进肉里吸血并且拔不出来。木匠家的两姐妹和小弟弟每天都跳绳，她们有零食不给弟弟吃的时候他会哭，长长的鼻涕快要流进嘴里。副班长要有新的搭档和他一起主持六一儿童节了，还有可爱的老师们，小镇的一切都很清晰而模糊。

胡漫跟着妈妈一起，来到了县里生活。

那是她们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，据说买房的钱是妈妈和爸爸离婚后这几年辛苦工作存下的，去年就已经买了，今年认识叔叔后，他给家里进行了装修。

胡漫有了新的哥哥，新的奶奶，但叔叔并不常在家，他在更大的城市做生意，妈妈也不常在，她每周工作日还得回到小镇上工作，只有周末才会回来县里。

尽管胡漫和哥哥奶奶还并不熟悉，但她还是很开心，她不仅活下去了，还拥有了自己的房间。